怀念沈祖安先生
认识沈祖安先生是1992年,我为浙江省京剧团导演《灰阑记》。首演结束,沈先生与领导、专家一起走上舞台,他的背微微有些弯,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,眯着眼,他走过来与我握手,笑容可掬地说:“戏排演得很好,不容易啊!”说着,拿出一个精致地写着“感谢”两字的硬纸卷,上面有两支毛笔。笔轻情意重,我意识到这两支笔的含义。当时我已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,导戏是与研究理论并行的实践,这笔,是对我从一个演员到研究工作者“舍艺从笔”的勉励。不久,沈老师又写了《喜听里巷话灰阑》的文章,发表在《中国文化报》上,沈老师的鼓励使我感动不已。沈先生是个大忙人,浙江戏剧界都把他当亲人,他常常被浙江省、市甚至县要到北京演出的剧团“架”到北京。他可算是个众家“保姆”,老少无欺。沈老为他人作嫁衣,常常雪中送炭。沈先生也是位“福”星,凡是经他指导和他陪着到北京演出的剧团,几乎都旗开得胜。浙江当今戏剧界的不少名人都受过沈老的帮助。1998年我随中国剧协到杭州、绍兴等地看戏,沈先生向我们介绍,黄龙洞民俗园的朱燕燕同志创办了黄龙越剧团,是一个非文化部门经办的文艺团体,历经艰辛。当年,民营剧团还是个陌生的词,在沈先生的热情动员下,我们带着好奇参观了黄龙越剧团。那是一个露天小剧场,当年舞台演出不景气,而这里的观众竟非常踊跃,有旅游团的,有买散票甚至买月票的,每天演出二三场,一年四季没有一天停演,培养了一大批观众。这个新生事物使我们开了眼界,大家都觉得很值得研究。看到沈先生对这个“新生儿”的呵护,使我们十分感动。不久,黄龙越剧团主演孟珂娟获得了梅花奖的殊荣。2003年,我应黄龙越剧团之邀为戚派主演王杭娟导戏。排戏过程中,沈先生为戏指导。正式演出时,又赶去太原为参赛“把场”。王杭娟获得了梅花奖,沈老的鞍前马后之劳是功不可没的。后来我们得知,朱燕燕正是受了沈先生的建议和鼓励成立了民营越剧团,沈先生总是为振兴戏曲做实事。沈先生好人缘,源自他待人真诚和无私的“送炭”精神。他自幼丧父,生活贫穷坎坷。他的非血缘关系的祖母,是一个出身破落书香门第的小脚女人,一辈子凭着辛劳的双手撑起一家人的生活,祖母宽广的胸襟和奉献精神,深深铭刻在沈先生幼小的心灵中。他受到的启蒙教育,是祖母教他念墙上的对联,背诵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《神童诗》,以及摆甘蔗摊的邻居讲的三国故事,还有听说书、看戏曲。他们家常自己举办“晚会”,观众是左邻右舍。古代故事里忠孝仁义的人物形象,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积淀,潜移默化地成为沈先生幼小心灵的精神财富,也是他后来与戏曲结缘的根苗。沈先生说,他自幼瘦小,被小伙伴取笑是“僵抖抖”的弱者,但他从小就帮助别人,对养的鸽子也充满感情。他最喜爱的一只雌鸽子死了,他竟为它插了根木头当墓碑,以“名种吉川女士之墓”为碑文埋葬,那时他才12岁。每当他因为仗义闯下祸,总能得到祖母和母亲的保护,培养了他助人为乐的性格。这种性格融于血液,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。多年来,沈先生因过度劳累,常常住进医院,可他又常常逃出医院,出席不忍心推辞的各种会议,看演出、参加研讨会等,一句话,就是帮助别人办事。沈先生东奔西跑这么忙碌,让人叹服的是,居然出版了多本著作:理论著作《变与不变》、小说《琵琶蛇传奇》和文录《大江东去》一卷、二卷等。《大江东去》中的《闲书不闲》《闲事不闲》《觅我童心七十年》《关公杂谈》等《晚晴录》中的文章,都是难得的佳作,见解独到,内容涉及文化名人及鲜为人知的历史掌故。他勤读书、记笔记、做卡片,奇迹来自常年不懈的勤奋。他的朋友可谓遍天下,包括政界、学术界、艺术界、画界、戏剧界等,还有很多忘年交朋友。在他的文章中,有老一辈革命家、文豪、剧作家、艺术家、画家、理论家等,一个个形象生动真切。如周恩来、邓颖超、夏衍、杨翰笙、茅盾、丰子恺、刘海粟、王朝闻等。沈先生与他们之间的友谊,影响了他的世界观、人生观。他撰写的很多文章,既有史料价值,又有对现实的启迪。关于梅兰芳、俞振飞、袁雪芬、盖叫天、黄宾虹、凤子等文化名士,他写了很多研究文论,有评有赞而非捧,有议有论而非贬,分寸恰到好处,体现了他与人为善的性格和深厚的文字功力。在《二十世纪中国的剧圣——梅兰芳京剧艺术散论》中,评论梅先生与周信芳、盖叫天三位艺术大师“不是风尘三侠,是三位一体”的观点,很有见地。三位艺术巨匠的友谊,是艺术上的志同道合、肝胆相照,破除门户之见,对南北派艺术互相学习借鉴、取长补短。他还在文章中尖锐地批评当年“南北对峙”,把探索创新喊为“狼来了”或“乱了章法了”,他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他们也不问,这‘章法’是谁定的?”沈先生讲述艺术大家坚持艺术本体,在继承中求发展,在发展中讲继承,道出了前辈戏曲革新家的成功之道。沈先生学识渊博、才华横溢、记忆力惊人,他熟黯历史掌故,体察世事,见解精辟,具有古典文学的深厚底蕴。他的小说、散文、纪实、论文、评论等,既蕴含哲理又具文采,极有可读性。读他的书,是一种学习,更是一种享受。他的文章妙语连珠,他的幽默感,让人不禁笑出声来。可是,当读到为别人“掮木梢”,被误会受委屈时,又让人不免辛酸。文如其人,沈先生是性情中人,从质朴的字里行间,能感受到沈先生善良、宽容、正义的品格。他待人有一颗滚烫的爱心,这就是他的人格力量。对沈先生的古道热肠,我深有体会。1993年,中国戏曲表演学会成立时,他欣然担任学会顾问。不仅只挂名,他在百忙之中为学会推荐会员,在创办《中国演员报》《中国演员》杂志时,他帮助我们出过很多好点子、想过很多办法,还为我们做宣传。凡学会举办研讨会、考察等活动,他都会风尘仆仆地赶来参加,几乎每会必到。参加活动时,他说行政头衔不重要,一定要介绍他是学会顾问。因学会是自筹经费,他每次参加活动,非但自出路费,还多次赞助学会,并调侃说这是他的“私房钱”。他在会上的发言,分析问题精到,一语中的,让人豁然开朗,振奋与会者的信心,有“听沈老一席话,胜读多年书”之感。沈先生是忠厚长者,又童心未泯是个乐天派,活动期间和他在一起,大家总是欢声笑语,既开心又能学到知识,沈先生深受大家的爱戴和尊敬。近年来,沈先生长期住院,每次我们通电话,他依然关心着中国戏曲表演学会,令我很感动。我盼着新冠肺炎疫情好转能去医院探望他,不料沈老突然驾鹤而去,我情感上实在难以接受。沈老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,心中之痛,无法言表。沈先生是撰有1000余万字著作的文艺评论家、戏曲作家、社会活动家,他作品的价值和他的为人之道,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的精神财富。泪洒无尽的思念:沈先生,我们永远敬爱您、怀念您!(胡芝风)转自:文旅中国 原文链接://shuzhiren.com/post/17828.html